男女主角分别是马凌虚马休的其他类型小说《玉拂天阙无删减全文》,由网络作家“笑波客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那日入夜时分,红日落而金星起,夜幕沉而明月升。千门万户都挂起了红灯笼,洛水南北漫天飞升了孔明灯,映红了神都的夜空,带着洛城人的美好愿望飞上了天宫;洛水、瀍水和涧水弥漫着一艘艘许愿船,带走了洛城人的霉运困厄。就连森严的宫城,也时不时地飘出一辆盏,指不定是哪个不怕死的宫女,亦或者是哪个任性的皇子皇孙。一城之人皆若狂,变装假面迎紫姑,十之八九在天津,不是放灯就放船。马府一家早早用过晚宴,从思恭坊出发,步行去往端门外天津桥。哥哥马驭番十二岁,跑在前面,马凌虚八岁,跟在后面,两人你跑我追,欢笑声不绝于耳,抛洒一路。刚到皇城南门承福门,马凌虚就走不动了,嚷嚷着要父亲抱。回到东京,举家团聚,理应高兴,可是,面对父亲,马光谦总是有一股羞赧之情激荡在...
千门万户都挂起了红灯笼,洛水南北漫天飞升了孔明灯,映红了神都的夜空,带着洛城人的美好愿望飞上了天宫;洛水、瀍水和涧水弥漫着一艘艘许愿船,带走了洛城人的霉运困厄。就连森严的宫城,也时不时地飘出一辆盏,指不定是哪个不怕死的宫女,亦或者是哪个任性的皇子皇孙。
一城之人皆若狂,变装假面迎紫姑,十之八九在天津,不是放灯就放船。
马府一家早早用过晚宴,从思恭坊出发,步行去往端门外天津桥。
哥哥马驭番十二岁,跑在前面,马凌虚八岁,跟在后面,两人你跑我追,欢笑声不绝于耳,抛洒一路。
刚到皇城南门承福门,马凌虚就走不动了,嚷嚷着要父亲抱。
回到东京,举家团聚,理应高兴,可是,面对父亲,马光谦总是有一股羞赧之情激荡在胸难以言说。
偏居江南小城,为官休宁县尉,屈指十年有余,整日公务缠身,日日不得清闲,却始终不见升迁。马光谦的人生仿佛焊在休宁县尉,为此,他苦恼不已。
平日里,忙于差遣,无暇去想,也就罢了;佳节团聚,面对折冲都尉的父亲和河东司马的兄长,容不得马光谦当鸵鸟缩头不语。
上元节赏灯,本是一件开心的事,马光谦却满心郁闷,寡欢少喜。当马凌虚要他抱时,他不是欣然应诺,而是暴跳如雷,吓得马凌虚啼哭不止。
最后,母亲兰媚儿将她抱起,揽进怀里。
马玄明看马光谦不顺眼,狠狠地呵斥了他。
原本开心快乐的一家人,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变得气氛紧张,谁也不愿言语,只好在承福门前分道扬镳。
好不容易走到端门,绚丽多彩的烟花即将燃放殆尽,美轮美奂的打铁花也接近尾声,年幼的马驭番哭闹不止,埋怨妹妹马凌虚耽误了时辰,害得他大老远赶来,却没能看到天津桥上精彩的一幕。
马光谦正想找个出气筒,排解心中郁闷,将这一切也归罪于女儿,责骂她顽劣无度,浪费时日。马凌虚成了众矢之的,心情坏到极点。
原本,因为她不喜女红,不爱丝竹,不会歌舞,马光谦就大失所望,总骂她是个没有女人味的假小子,这辈子都少人问津。现如今,却因为她脚力发困行走迟缓耽误了全家人观赏烟花而大发牢骚。
兰媚儿很清楚,丈夫这是借故发泄心中的愤懑,所以,也就没有搭理他。
谁知,马光谦得寸进尺,话头一转,竟然指责她出身卑微,怪她娘家人不能在他仕途上有所帮助。
兰媚儿忍无可忍,回敬了他一句,“大丈夫理应靠本领升官进爵,鲜有仰仗裙带关系上位,更耻于斜封左迁。你倒好,心无志而怨他人,人无功而责妻女。”
很显然,兰媚儿的这句话击中马光谦的要害,点到了他的痛处,他勃然大怒,“我这辈子倒霉透顶,以前与高门望族失之交臂,今后还要断了女儿联姻攀附。”
“无耻至极!当初要娶奴家,你死乞白赖,言说奴家千般好万般美,会唱清曲善跳舞,如今却道,奴家父兄无能,让你缺少仰仗!”兰媚儿哀怨道。
“只怨我当初迷了心窍!”马光谦恨恨地说,“如今我让你调教虚儿歌舞,嫁个好人家,有错吗?”
“我尽心了,虚儿也学了呀!”兰媚儿回应道,“只是人各有志,她不喜好这个,总不能强逼!”
“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自当听命于你我安排!”马光谦突然从兰媚儿怀中夺走马凌虚,狠狠地掷在地上,厉声喝问,“人家都是琴棋书画视之能作,胡旋柘枝闻之能舞,身为女儿身,你为何不勤加研习?”
“不喜欢!”马凌虚倔强地应道。
“我让你顶嘴!”马光谦恼羞成怒,对着幼小的马凌虚就是一记耳光。
“我讨厌你!”马凌虚负气狂奔,嘴角淌着血,冲向天津桥南。
“有本事你永远别回来!”马光谦对着女儿远去的背影,不但不追,还死死地拉住兰媚儿的衣袖,不让她去。
“你放开!”兰媚儿声泪俱下,扯烂了衣袖,好不容易挣脱马光谦的束缚,冲向桥南的人群中。
茫茫人海早已不见马凌虚的踪迹,她一路奔跑,一路哭喊,寻遍洛南七十四市坊,问遍大街小巷所有路人,也没能探听到女儿的丝毫讯息。
兰媚儿从夜幕降临一直找到晨星出现,身心俱疲的她早已流干泪水,一想到马光谦对她们母女俩说过的那些话,就伤心欲绝。
她爬上安喜门大街的浮桥,北望拜洛坛上高高矗立的洛神,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,争先恐后地钻进河水中。她面朝东南方向的扬州城叩拜了父母的养育之恩,万念俱灰地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洛河。
尚在气头上的马光谦自然不知。他原本在兰媚儿冲向桥南后负气要回思恭坊,被心怀愧疚的马驭番拦住了去路,父子俩茫然地在人群中找寻了一阵,无果而终,颓然回家。
马玄明暴怒,狠狠地数落了马光谦,责令马府上下倾巢而出找寻兰媚儿母女俩。
马家人找寻了一宿又一天,找寻了一日又一日,找到兰媚儿时,她早已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,潜出城外三里有余,蜷缩在城东金墉城南的洛河的蒲草丛中。
大家都以为,小小的马凌虚肯定也跟着母亲溺亡了。两日后,令人意外的一幕突然出现。
一个英俊的少年郎,一个俊美的小娘子,两人肩并肩手牵手,兴高采烈地跨入马家府邸。
原来,马凌虚一口气跑到桥南,伤悲地发现,身后竟无一人追来。年幼无知的她觉得,整个世界都抛弃了她。她站在星津桥西的月陂上,望着波涛翻滚的洛河水,想起了母亲跟她讲过的有关洛神的故事。
她怎么也想不通,同为女子,洛神为何能得到世人无穷的爱怜,而她却遭到家人如此多的厌弃?
既然无人怜惜,孤苦无依,不如一死。她纵身一跳,一头扎进洛水,化为一波波涟漪。这一幕刚好被董家酒楼饮酒的独孤问俗看到。独孤问俗丢下酒碗,扔下佩剑,奋不顾身地将马凌虚救起。
当时,马凌虚溺水太久,处于昏迷状态。独孤问俗只好将她抱回清化坊的家中,独孤夫人为马凌虚换上了干爽的衣裙,还为她熬制了姜汤驱寒。两日后痊愈,在独孤问俗的陪同下这才返回了思恭坊。她哪里知道,思女心切的母亲已经永远离开了她。
马光谦见状,不问青红皂白,举剑就要砍杀二人,被马玄明拦下。马光谦负气而走,返回歙州休宁。
马驭番痛失母亲,西奔去了关山军马场,马凌虚留在东京跟祖父母生活在一起。由于恨死了父亲,不愿回休宁,不久后,她也被祖父送去了关山军马场。三年后,她又被祖父从关山送进了崆峒道观。
一晃八年过去了,想不到今日,她跟独孤问俗再次相聚于天津桥头。
“我一直很好奇,当时天黑,你是怎么发现的?”马凌虚望着清水拍打月陂激起的浪花,饶有趣味地问道。
“我原本没有发现,听到动静,循声望去,黑魆魆的河面什么也没发现。旁边有人说,你落水了,我才跳下去救人。”独孤问俗回答。
“你不怕淹死?”马凌虚回头望了他一眼,满眼的迷离。
“不怕,就是觉得水有些凉!”独孤问俗笑了。
“正月的洛河水,能不凉吗?”马凌虚噗嗤一声笑了,露出了洁白如玉的牙齿。
“哎,听人说你是意外落水,我一直不明白。月陂那边除了清冷的河风,皆是如漆的夜色,你怎会跑到那边赏灯?”独孤问俗发问。
“我不是去看灯,而是......不想活了!”马凌虚凄然一笑。
“啊!怎么会这样?你那时年纪尚小,怎会生出这般心思?”独孤问俗很是诧异。
“不仅是那时,现在依然如故。”马凌虚望着烟波浩渺的洛水,眼睛里全是空洞和落寞。
“这么多年过去了,当初的心结还没解开么?”独孤问俗很震惊。
“才下眉头,却上心头。”马凌虚面若冷霜。
“啥事儿,说出来,看我能否帮上你?”独孤问俗提醒道。
“......”马凌虚扭头,木然地望向宫阙千重的皇城和宫城,眼睛盯着那高耸如云端的明堂和天堂,纵有千言万语难以言说。
渭水长亭,兄妹话别,哥哥那些话语依然清晰地回响在耳畔。
思恭坊内,祖孙重逢,太父那些话语仍然盘旋脑际。
如果说,八年前的那个上元夜,父亲壮志难酬举止失范的言行,马凌虚难以理解,那么,八年后的今天,她依旧不能明白父亲渴求仕途前进的心思,那绝对是弱智!
明白是一回事儿,愿意是另外一回事!
马凌虚现在终于明白,在她年幼的时候,父亲为何非要她研习琴棋书画,为何非要逼迫她研习歌舞。她也明白了自己厌弃时,父亲为何会那么生气。至少,在那时起,父亲已经想把她培养成一个懂丝竹善歌舞的婉约女子,想把她嫁给一个有钱有势的士族门阀,以此来博取功名。
可是,马凌虚清楚,自己根本就不是这种能取悦男人的女子,血管里流淌的是关陇家族的刚毅豪放,骨子里镌刻的是扶风马氏的骑射尚武。
坐在古筝前,心里想的却是骏马;怀里抱着琵琶,脑际盘旋的却是关山骑射;手抚箜篌,出口却是武术口诀。
这种状态,怎能不让父亲生气?怎会不让父亲失望?
本想着,母亲亡故后,再也不回休宁,跑到关山军马场三年,躲进崆峒紫霄峰五载,依然没能逃过命运的摆布。
因为她已经淡忘了父亲,父亲却没有忘记她!
马凌虚不禁苦笑,八年了,父亲对升官进爵的执念如此强大,怎能不让她生无可恋?
看到孙女如此伤心欲绝,马玄明怎么可能心中窃喜。
如何抚慰孙女那颗受伤的心,马玄明真的找不出好法子。
正在马玄明焦头烂额之际,日暮,李史鱼突然来访。
“李郎,你赶紧劝劝虚儿吧!她呆在屋里不吃不喝,整整一天了。再这样下去,我怕她会出事。”马玄明拉着李史鱼的手,将兵部拒绝马凌虚参试的事情道出,言辞恳切地说。
李史鱼不敢贸然进去,拘谨地站在门口,怯怯地说,“虚儿,我来向你赔不是!是我误导了你,才让你伤心欲绝。你不要惩罚自己,要打要骂,我由着你!”
众人听闻,面面相觑。丫鬟菱儿不知轻重,竟然还掩着嘴吃吃地笑。
李史鱼这一招,把马凌虚也给整懵了,听了他的话,立刻来气,“谁怨你了!兵部不许我参加武举,这与你有啥关系!”
“我对兵部武举懵懂不知,才会想出这个不切实际的逃婚法子。”李史鱼平静地检讨道。
“朝廷不让女子科举,你有所不知。帮我逃婚,已然感激。”马凌虚叹息道。
“这么说,你已经想明白了?”李史鱼傻傻地问。
“早就想明白了,即便允许我武举,单凭我对兵法韬略的生疏,必定不会及第。”马凌虚坦言道,“我之所以如此伤悲,是不想回休宁,尤其是不想嫁给舒赋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!”
“舒赋?你说的是舒兄?”李史鱼很惊讶。
“难不成世上还有第二个舒赋吗?”马凌虚咬牙切齿。
“这......这个舒赋,你俩认识?”马玄明觉察到了什么,狐疑地问。
李史鱼面色凝重,轻轻地点了点头,将他们在洛南邂逅舒赋的情形详细讲给马玄明听。
“天下还有这等奇事!”马玄明瞪大了眼睛,屋里其他人也惊得捂住嘴巴,生怕发出声响。
“老爷,如果虚儿嫁的是如此不堪之人,还是不嫁的好!”马老太愁云满脸。
“也是,等我到惠和坊见过那小郎后再议。”马玄明脸色凝重。
虽然他同意用虚儿的婚嫁来谋取一笔银子,助力儿子升官进爵;但是,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把孙女推进火坑。
翌日拂晓,坊门闻鸡鸣而启。
马玄明策马而出,过洛水新桥,至洛南,疾驰在长夏门大街,在惠和客栈门前跳下马。
“官爷,你要住店?”店小二上前搭讪。
“愚蠢!天刚亮,住什么店!找人。”马玄明将马拴在店前一棵槐树上,眼睛不抬,生硬地说,“淮南道广陵郡舒赋。”
“舒赋?”店小二眨巴着眼睛说,“没听说过此人。”
马玄明斜睨了他一眼,没有吱声,大踏步向客栈厅堂闯入。
“唉,官爷,别让小的为难!”店小二慌了神,想要阻拦。
马玄明扯着他的衣襟,将他扔到一边,径直走向柜台,“淮南道广陵郡舒赋住哪间客房?”
“官爷,我们这里只登录住店的客官,不提供客人入住情况。”掌柜连连摆手。
马玄明没有跟他废话,伸手过去,直接抓过书簿,动手翻阅后,重新丢在柜台上,“本官找他了解一些情况,不是来闹事的。”
掌柜吓得趔开身子,待到马玄明上了楼,赶紧跑过去,抓起书簿藏了起来。
马玄明径直走到舒赋的客房前,轻轻地推开,直直地看着床上正在呼呼大睡之人,干咳一声,“你就是来自淮南道广陵郡的舒赋?”
“啊......你是何人?怎能擅闯他人客房?”舒赋从睡梦中惊醒,猛地坐起身子,蜷缩在床角,惊呼道。
“本官无需回答。”马玄明生硬拒绝,“你照直回答我的问话即可!”
“你问啥?我全都告诉你,请你不要过来!”舒赋连忙抓起被褥紧紧地裹在胸前,惊恐地望着马玄明。
“令尊可是扬州商贾?”
“正是!”
“你可是进京赶考的举子?”
“是!也不是!”舒赋犹豫不决,还是道了实情,“我进京是为科考,然朝廷不允呀!”
“令尊可曾为你挑选歙州休宁县尉马光谦之女为妻?”
“听闻此事。不过,未曾见过该女。”
“你同意这桩婚事吗?”
“不同意。”
“未曾谋面,为何拒婚?”
“我喜欢婉约温柔的江南女子,不喜欢粗鲁豪放的北方婆姨。”
“你没有见过,怎么就断定她不是你想要的那种女子?”
“家父说了,她来自关陇,骑射传家,目前还在关山军马场舞刀弄枪骑马射箭。”
“她练习骑射为了保家卫国,有何不好?没有将士们在前方奋勇杀敌,哪里有你在东京城花天酒地!”马玄明火冒三丈,呵斥道。
“这个我认可。问题是,她一介女流为何要操刀弄枪?”
“花木兰和平阳公主难道不是女子吗?”
“那是乱世所迫!”
“确有乱世背景,如果她们没有尚武精神,能立下显赫战功?同样身处乱世,为何更多的女子却成砧板鱼肉备受蹂躏凌辱?”
“舒某敬佩女中豪杰,但是不能接受她成为自己的妻妾。”舒赋似乎觉察到了什么,“你究竟何人,为何对扶风马氏如此关心?”
“你不需要知道。请继续回答我的问题!”马玄明居高临下地说道。
“我凭什么回答你,舒某没有捉奸犯科,你也不是河南府衙的官人!”舒赋已经看出,来人对自己没有伤害之意,壮着胆子说。
“放肆!”马玄明被激怒了,“老夫是梁川府折冲都尉,镇守东京南部关隘要冲。你一介书生,竟敢对本官出言不逊!”
“折冲大人既然为守关将军,就不该擅离职守,跑到东京官舍来为难一个书生。”舒赋抓住对方的软肋,绝地反击道。
“本官仅仅询问你几个问题,何来难为一说?”
“你身为朝廷命官,擅闯客栈,盘问房客,气势居高临下,语气不容置疑,难道不是难为?”舒赋乘胜追击。
“......”马玄明理屈词穷,沉吟许久,决定坦诚,“本官扶风马氏,是小女的太父!”
“这......”舒赋显然没料到,惊讶的半晌不知所云。
“这下,你该明白了吧!”马玄明一脸肃穆。
“小的愚钝,有眼无珠,多有冒犯,请折冲大人海量!”舒赋诚惶诚恐。
“不知者无罪,何来愚钝和冒犯!”马玄明面色有所柔和,“其实,你已经见过小女。”
“啊!这......,她不会是思恭坊的虚儿吧?”舒赋惊得目瞪口呆。
“正是。”
“哎呀呀!虚儿是个好女子,舒某满心欢喜,我愿意!烦请折冲大人转问虚儿,我俩何日南下扬州完婚?”舒赋喜形于色。
“你不是还要在京城结交权贵吗?”
“结交个屁,人家都没人理我!”舒赋自惭形秽道。
“哎,既然令尊让你来京城,你总该有个交代。”马玄明说,“况且,你与虚儿尚未婚配,结伴而行不合适。”
“可是,我真的喜欢虚儿!”舒赋耍起无赖。
“刚才,你还当着我的面,言之凿凿地说,你不喜欢她,说她是粗鄙的北方婆姨,不解风情,不懂风雅,难登大雅之堂。现在却口口声声说你喜欢她,我该相信你哪句话是真?”马玄明反击道。
“折冲大人莫怪,小的不过是信口雌黄罢了!”舒赋一脸的谄媚。
“你该不会是知晓了我的身份,才对虚儿转变态度吧!”马玄明一针见血地指出。
“小的怎会如此世故!不信你去问虚儿,那日,朱樱溪畔,我对她一见钟情,奈何她对我却拒之千里。”舒赋涎着脸皮,侃侃而谈。
“虚儿说,你不学无术油腔滑调!”马玄明毫不客气地说。
“苍天可鉴,纯属误解。家父从商,自幼耳濡目染,自然沾染几分铜臭,对商贾之事颇有兴致。然士农工商,唯独商居末位。家父便立下让小的研读诗书举荐入仕的规矩,奈何小的不懂句读,不辨平仄,完全是强为所难,哪有兴致。如果让小的驰骋商海,必定能富甲一方,再现陶朱公当年雄姿!”舒赋自我辩解,滔滔不绝地说。
“本官能理解你的处境,也能理解令尊的用心。虚儿莫不如此。我们扶风马氏,骑射传家,尚武传承,虚儿自带天分,自幼喜欢刀枪,对丝竹嗤之以鼻,将女红束之高阁,所以,才有了今日的倦态。如若你能接受,自然是好事;如若不能,自然不必勉强。不过,我先申明,虚儿幼时在歙州休宁长大,对诗书和丝竹略懂一二,并非完全绝缘。”马玄明借机说明。
“这个,小的自然知道!虚儿还要参加武举哩!”舒赋忙说。
“身为女流,朝廷自然不许;女扮男装,欺世盗名,此乃欺君之罪,本官自然不容她胡作非为。”马玄明说得铿锵有力。
“这样也好!你且遣送她回休宁,小的稍后即至。”舒赋连忙从床笫爬起,穿衣束带,恭送马玄明到客舍门口,目送他飞驰到新桥乃返。
“哎呀!终于找到你了!”空灵子气喘如牛,站在马凌虚的身后。
马凌虚闻声转身,眼角依旧挂着泪珠。
“他是谁?”空灵子黑着脸问。
“你是谁?”独孤问俗生硬反问。
“你俩都是我的朋友。”马凌虚转悲为喜,笑道,“来,我给你俩介绍一下。”
“这是独孤兄,救过我的性命。”
“这是空灵子,我在崆峒道观练剑时的同门师兄,护送我回东京的好兄弟。”
“好了,现在熟悉了,彼此认识一下吧!”
“你好!我叫独孤问俗,世居洛阳城,在皇城宣仁门外清化坊居住。”
“久仰久仰!我本寒苦之人,上崆峒入道观,只为混口饭吃,与乞丐无异。道号空灵子,没啥显赫身世,我就不再介绍家世,说来全是泪。”空灵子讨厌向人介绍自己,每介绍一次,无疑是一次自揭伤疤,让他心疼不已。
见到马玄明,这种感觉更加强烈。
在马府,空灵子已经偷偷地回顾过一次自己的身世,只是不敢对人讲。其实,他家就是军户,父亲就是汝州梁川府的府兵,在马玄明手下做事。听到马玄明与李史鱼讨论府兵,空灵子吓得大气不敢喘一下,生怕马玄明问及身世。
当时,汝州连年大旱,蝗灾又至,家庭变故,田产房产全没,无奈走上了外逃西北边境的道路。一路上,东躲西藏,饥寒交迫,父母双亡后,空灵子孤苦无依,饥寒交加,病倒在崆峒山下,师父捡回了他的性命。
这样凄苦的身世,有什么好对人介绍的?怎敢说出?
“道长谦虚了!我虽东京人,却家道中落,权势日微,不过是一个顶着旧封号借着远祖余晖混日子的破落户罢了,跟你也强不了多少。”独孤问俗谦谦道。
“你祖上是关陇豪族独孤信?”马凌虚问。
“算是吧!”独孤问俗尴尬地笑了笑。
“是就是是,不是就是不是,怎么能说算是!”马凌虚来劲儿了。
“这么跟你说吧,远祖的确是关陇八柱国之一独孤信,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我算是关陇豪族。可是,从远祖独孤信至今,已历魏周隋唐四朝,时隔200余年,独孤氏早就不是当年的豪族,而是无权无钱的破落户。”独孤问俗闪烁其词。
“瘦死骆驼比马大!独孤氏毕竟跟李唐朝廷有着藕断丝连的血缘姻亲,仅凭世居东京这一点,就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,你不能算是无钱无权的破落户。”马凌虚指出。
“我家的情况,你真的不懂。其实,我过得连普通人都不如!你们好歹还能凭借诗书或者骑射,考取功名或建功边疆,我哩,哼,永无出头之日!而且是子子孙孙!”独孤问俗苦涩地笑道。
“为何?”马凌虚很诧异。
“跟你刚才一样,无法言说。”独孤问俗抬头望着北归的大雁,怅然若失地叹息道。
“你俩身世如谜,都很复杂,至少有一点是相同的,你们的祖上都来自关陇地区,也都是骑射传家。”空灵子总结道。
“空灵道长说得对!我们都是骑射传家,可是,我俩都空有一腔热血无处抛洒!”独孤问俗愤愤而说。
“真是难以理解,朝廷为何不让你们保家卫国报效国家!”空灵子义愤填膺。
“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,朝廷还限制我们商贾之人参加科考哩!”舒赋带着李史鱼也赶了过来。
“他俩是谁?”独孤问俗指着二人问马凌虚。
“一个来自河北道赵郡,一个来自淮南道广陵郡,都是进京赶考的举子。”马凌虚介绍道。
“哟!稀罕!你这个不喜女红不闻诗书的刚烈女子竟然跟两个书生混在一起!”独孤问俗揶揄道。
“谁愿意跟他俩在一起!”马凌虚白了二人一眼。
“李某来自燕赵寒门,进京路上夜宿道观,遭遇歹人打劫,女侠挺身而出救了李某性命,这才相识!”李史鱼自惭形秽地说。
“舒某斗字不识几个,被家父所逼,不得不进京谋取功名。昨日,在东溪朱樱塔下闲游,偶遇风姿绰约的小娘子,满心欢喜,情不自禁举笔描画,却被她发现,追着猛打。至今,她对我依旧不肯原谅。”舒赋颇有些自知之明。
“我现在就明确告诉你,我跟虚儿是朋友,最好的那种,明白吗?你最好离她远一点儿,如若再纠缠她,小心我揍你!”独孤问俗举起斗大的拳头,威胁道。
“我没有纠缠她,只是有些仰慕!”舒赋连连摆手求饶。
“仰慕也不行!我虽一介武夫,但偏爱读书人三分,对你这不学无术却来骗取功名的商贾之子非常痛恨。”独孤问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,却对着李史鱼笑容可掬地问道,“请问仁兄尊姓大名?”
“不敢当!敝人姓李名史鱼,独孤兄直呼姓名即可。”李史鱼谦谦地应道。
“我还是叫你李兄吧!”独孤问俗对李史鱼礼遇有加,“李兄在东京可有落脚之处?”
“暂居小娘子祖父家。”李史鱼坦诚道。
“哦,这多有不便。如果李兄不嫌弃,可到我家小住。我家在清化坊,皇城宣仁门近在咫尺,礼部贡院就设在那里,岂不美哉?”独孤问俗盛情邀约。
李史鱼不觉望向马凌虚,没有立即回答。
“你不需要看我,自己拿主意。”马凌虚面色冷峻。
“那我就跟随独孤兄住到清化坊吧,打扰马府多日,心中甚是惭愧!”李史鱼面露羞色。
“李兄,不是说好了,要跟我一起住在惠和客栈吗,怎么突然就变卦了?”舒赋慌了神。
“蓬生麻中,不扶而直。白沙在涅,与之俱黑。李兄跟你这种人住在一起,肯定会不思进取,也会被你拉下水。哼,你还是独享荣华富贵吧!”独孤问俗鄙夷地望着舒赋。
“......”李史鱼也似乎看出了舒赋的不靠谱,不过,既然答应了人家,就应该信守承诺。此时变卦,的确有些不太厚道,他张了张嘴,没有言语,有些惭愧。
“哼,你们都瞧不起我!商贾之子,天命难违,这能是我的错?我不喜欢读书,父亲却让我来京城游学攀附,这难道也是我的错?我......我......我不跟你们玩了!”舒赋气鼓鼓地离开天津桥,向着洛南惠和坊走去。
“舒兄,我没有瞧不起你,我只是......想离科场近一些!”李史鱼憋了半天,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的理由。
“哼......”舒赋冷哼一声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舒赋的话语,马凌虚感同身受,望着他孤零零的身影,心中唏嘘不已,不免生出几分怜悯。
虽然她不愿嫁给舒赋,但是,她非常能理解舒赋此时此刻的心情。
他喜欢经商,不喜欢诗书,但是,却被父亲逼迫,不得不硬着头皮坐在书桌旁,这跟自己不喜丝竹女红却不得不研习歌舞的情形多么相像呀!哎,他虽说是一个浪荡公子,但同样也是一个没有思想自由的苦命人!
马凌虚顿时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,突然觉得,舒赋好像也不再那么让人讨厌。
舒赋走后,李史鱼怯懦地走向马凌虚,惴惴地说,“大恩不言谢,马府恩情,李某铭记在心。这段时日,打扰你们了,替我向折冲大人道谢。”
“独孤兄是个仁义之士,有啥需求,直接开口便是。”马凌虚虽面容冷峻,但眼眶温湿。
李史鱼跟着独孤问俗向着天津桥北的清化坊走去,马凌虚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,却不知为何,扯了一把空灵子的衣袖,远远地跟了上去。
伴着夕阳的余晖,两拨人一前一后走向皇城宣仁门方向。
“虚儿,李郎哩?”祖父见只有她和空灵子两人进屋,不觉问道。
“路上我遇到了清化坊的独孤兄,李兄应邀住进他家。”马凌虚应道。
“这样不合适吧,好像我们赶人家走似的。”马玄明咂咂嘴说。
“他自己要去。临行前,还要我向你道谢哩!”马凌虚解释道。
“师妹说的没错,的确如此!独孤兄说,他喜欢结交饱学之士,跟李兄相见恨晚,邀他入住独孤府邸。”空灵子帮腔道。
“好了,不说这个。用膳!”马玄明大手一挥,进入厅堂。
对于李史鱼和马凌虚的关系,马玄明不甚明白,至少在表面上看,没有任何问题,二人之间生硬客气,甚至有些冰冷。姑且相信他俩是玄元观偶遇。
对于独孤问俗和马凌虚的关系,马玄明可不这么认为,八年前,两人曾有过救命之恩,肯定有情感依存,那时,马凌虚还小,不懂男女之事,可如今,马凌虚亭亭玉立,成了怀春少女。独孤问俗早过了弱冠之年,如果他依然没有婚配,二人很可能会悄然走到一起。这对眼下的扬州婚约绝对是个不小的挑战!
更让马玄明感到害怕的是,独孤问俗与李史鱼毫无瓜葛,二人刚见面,怎么就突然来个想见恨晚,非要邀请他住进自己府邸。独孤问俗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,很明显,事情绝对不是虚儿和空灵子说得这么简单。
要么是独孤问俗心思诡秘,欺瞒了虚儿;要么是虚儿与独孤问俗珠联璧合,故意隐瞒。
这个独孤问俗,不能说讨厌,只能说不喜。原因很简单,一个跟皇室有过节的没落家族,怎能有好出路?
两害相权取其轻,为了儿子的仕途,马玄明宁愿相信前者,也不愿相信后者。不管是哪种情况,他都希望马凌虚快快上路,赶赴休宁。在洛阳多呆一天,随时就会有不测发生。
马凌虚立刻拔出宝剑,抵在那人的脖子上,“拿出来!”
“哎,小娘子,不要这么小气嘛!不就是偷偷描画了你的妆容,何至于如此激动。”那人伸手挡了挡剑锋,嘻嘻笑道。
“无耻!”马凌虚羞愤难当,连声斥骂,“我与你素味平生,谁让你画像了?”
“谁让你闯入我的视野哩!”那人强词夺理。
“小郎,看样子,你也是读书人,怎能如此不讲道理?”李史鱼仗义执言。
“嘻嘻!我呀,只能算是半个读书人,跟你比,差得远!”那人厚颜无耻地说。
“此言怎讲?”李史鱼顿觉好奇。
“我家世代经商,不缺吃穿用度,无奈,家父说,万般皆下品,惟有读书高,非要我读书考功名。他哪里知道,这功名岂能是谁想考就能考的,到了洛阳,方才知晓,在下商人子,没有考取功名的资格,要想出人头地,只能靠贵人引荐!”那人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,诉苦道,
“你们瞧瞧,你们瞧瞧,我身上哪儿有读书人的样子,心中哪儿有半点儿文思?哎,我这次进京,只图在洛阳城混吃混喝一个月,苦挨到春闱结束!”
“哎呀,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!人家李兄读书考功名正愁没有资费!”空灵子鄙夷地说,“你倒好,有钱无处花,终日花天酒地,混吃等死!这世间真不公平!”
“李兄,一看,你就是学富五车的鸿儒,要不,我供你资费,如若高中,拉在下一把,如何?”那人瞥了一眼空灵子,眼珠骨碌碌转,立刻缠住李史鱼,活像经久不遇的故友,拉着他的手不放。
“谁要你资费!”马凌虚一把打在那人的手腕上。
“哎,我跟李兄说话,哪里轮得上你插嘴!”那人毫不客气地说。
“李郎,不要跟这种不学无术的人混在一起,会影响你的仕途!”马凌虚拉起李史鱼的胳膊,折身左拐钻进了坊间街。
“李郎别走!我还不知道你的名讳哩!”那人快步追了上来。
李史鱼回头望了他一眼,哀怜地说,“我看他不像坏人,要不,我们就带上他,一起去国子监!”
马凌虚不好说什么,只好同意。
国子监设在正平坊,与孔庙比肩而居。
整个正平坊,一共有三大建筑群。西侧半坊原本是太平公主的府邸,太平公主倒台后,圣上把她的宅院赏给亲妹妹玉真公主,改造成安国女道士观。道观雕栏玉砌,奢华富贵,前庭后院,遍植花木,亭台斗拱,长虹卧波,是公主接待贵宾雅士的场所。东侧半坊是国子监和孔庙,各自占了四分之一坊。
国子监和孔庙四周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,四人在人群中挤来挤去,好不容易来到国子监门口。李史鱼伸长脖子,手脚并用地冲在前面,伫立在门口东墙的榜栏前仔细查看科举告示,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。
马凌虚木然地望着眼前的情景,左手握剑,飒爽地站着;空灵子眯着眼,乐呵呵地看着,指着前面的李史鱼轻松地笑着。那自称半个书生的家伙,随意地站在李史鱼的身后,漫不经心地扫视着人群,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,似乎又有些瓜葛,显得很另类。
“师妹,你说,李兄能不能进士及第?”
“谁晓得,他千千迢迢从河北赵郡来到京城,想必,应该有些学识吧。”
“你俩不懂,李兄谈吐高雅,学识渊博,读书人的气质先天带着哩!”那人在前面看告示,竟然能听到他俩的对话,趋过来搭话。
马凌虚斜睨了他一眼,嘴角浮出一抹笑意。
那人干脆不装了,直接从人群中钻出,走到马凌虚跟前,打招呼,“哎,小娘子,你怎么老拿着一把剑?怪吓人的!”
“你管得着吗?”马凌虚瞪了他一眼,“滚开!”
“嘻嘻!你如果拿一杆长枪或者陌刀,就更加威风了。”那人毫不介意,厚颜无耻地说。
“离我远些,小心刀剑无眼,误伤了你!”马凌虚威胁道。
“不怕!如若被小娘子所杀,做鬼也风流!反正我也不是来参加科考的,让你打伤,刚好有理由回家养伤,省得在这儿百无聊赖,遭人鄙夷。”那人一脸的媚笑。
马凌虚哭笑不得,林子大了,傻鸟都有,竟然还有人找打!她不由地朝着空灵子身边靠了靠。
那人跟了过来,“哎,依我看,你俩也是不喜诗书,我们理应是同类知己!”
“谁跟你知己,滚开!”马凌虚躲到空灵子的另一侧。
“据我观察,耍枪舞剑的人,一般都不喜欢诗书。”那人侃侃而谈。
“没看出你会耍枪舞剑呀!”马凌虚讥讽道。
“我的确不会耍枪舞剑,但身手敏捷,要不,那天你们三人怎么追不上?”那人嘻嘻笑道。
“那是因为林深树密,枝桠旁出,挡住了视线,羁绊了手脚,让你侥幸逃脱。”马凌虚辩驳道。
“那是我身心活络,好不好?”那人满脸兴奋地说,“要不,我怎能驾驭舟船驰骋商海哩!”
“口气不小!”马凌虚白了他一眼。
“不骗你,我家货殖遍天下,不信,你到扬州城去问问,有谁不知道我们舒府?”那人洋洋得意地说。
扬州城?舒府?马凌虚猛然惊醒,父亲的家书上说的也是扬州城舒府,难不成,父亲就是要将我嫁给眼前这个油腔滑调的家伙?马凌虚不觉惊叫道,“你叫啥?”
“舒赋!”那人一脸的欣喜,调侃道,“小娘子是不是喜欢我?”
“我呸!哪个瞎眼的,会喜欢你这种浪荡公子!”马凌虚心里忐忑不安,嘴上依旧生硬。
老天呀,你造的什么孽,为啥要将我嫁给这样一个家伙!
父亲,我恨你!
马凌虚强忍许久的泪水喷薄而出,肆意地在她那粉白娇嫩的脸颊上横冲直撞。马凌虚宛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夺路而逃,沿着定鼎门大街一口气跑到了天津桥南,一头扎进桥头的董家酒楼,伸手抓起桌上的一碗酒,咕嘟嘟,灌了进去。
“唉唉唉,你是谁呀,为啥喝我的酒?”一名年轻男子气呼呼地站起身来。
“给你!”马凌虚看都不看,从怀里摸出一枚纹银,豪横地摔在桌上。
“你......”男子本想发作,似乎认出些什么,指着马凌虚疑惑地问道,“你是......虚儿!?”
马凌虚忙伸出衣袖,抹了一把泪水朦胧的双眼,惊叫道,“独孤兄!?”
“虚儿!你真的是虚儿!想不到,八年后,咱俩竟然在董家酒楼再次相遇!”独孤问俗语无伦次地说,“虚儿,你可曾记得,我俩相识也是在这里!”
“当然记得!”马凌虚拉着独孤问俗走出董家酒楼,来到天津桥上。
碧波荡漾的洛水,如同记忆的时光长河,载着两人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个上元夜。
洛阳城是帝都,宵禁严格,城门和坊门均是闻数百鼓声而闭,闻鼓声鸡鸣而启,禁止夜行,违者杖八十,由金吾卫率领600飞骑手持伏远弩和鸣镝箭巡夜执行。
唯独正月十五上元节例外,前后一连三日,驰宵禁,全民狂欢,白天在天街上观赏百戏杂耍吃美食,夜晚变装假面看烟花迎紫姑,饮酒达旦。
洛阳城正南门曰定鼎门,皇城正南门曰端门,定鼎门到端门之间为定鼎门大街,长约8.5里,宽约140米,中高侧低,沙石铺就,两边是沟渠,沟渠两边遍植两行樱花和石榴,另有柳树、槐树和榆树,浓荫蔽日,通泉流渠,万国来朝,盛陈百戏,全城之人,流连忘返,时人称之为天街。
天街往北直达宫城正南门应天门,向南正对龙门天阙。天街北段横跨洛水修建了天桥,天桥一分为三,中间为天津桥,其北为黄道桥,其南为星津桥。
其中,天津桥最为壮观。整座桥梁全部用汉白玉架设,桥身两侧设置了护栏,桥柱采用龟背船型棱柱来减轻水流对桥身的冲击。可谓是技艺精湛,形体优美。
值得一提的是,天津桥的两端还建设了四座高达百尺的重檐四角亭,亭角飞檐斗拱,高悬四只铜铃,微风乍起,风吹铃鸣,悦耳动听,心旷神怡。
天津桥的两端是繁华喧闹的集市,平日里聚集了许多售卖酒肉和小吃的商贩,尤以董家酒楼为甚。上元节期间,桥栏上挂满彩灯,四角亭也装扮了红灯笼,桥上放飞无数的孔明灯,水面上漂浮着无穷的祈福船,南来北往的市民络绎不绝,售卖小吃和小手工的商贩摩肩接踵,东京城的节日气氛更加浓郁。
马凌虚跟随父母连同哥哥一起从歙州休宁县赶来东京祖父家赏灯,为的就是一饱眼福,瞧一瞧上元节的火热场景,感受一下京城的繁华富庶。
真可谓,乘兴而来,败兴而归。洛阳之行,竟成了母女永别的离途,在马凌虚的心中刻下了永久的伤悲。
风清景明,碧空如洗,万木萌新,百花争妍,空气中透着芳醇,如同婴孩的体香。
关内道平凉郡崆峒山。
宛若沙海中透着一叶葱茏的绿洲,嚯然矗立在苍茫孤寂的西北大地,欣欣向荣,向阳而生,充满生机与活力。
南台翠微峰。
紫霄宫翼然挺立峰顶,雕栏玉砌,悬山屋顶,黄瓦丹壁,飞檐斗拱,恍如雄鹰凌空而起。
飞升殿前铜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,檀香焚燃袅袅升腾。
大殿内空旷肃寂,空气仿佛凝固,似乎可以听到黄鹂飞鸣春涧那震撼心灵摄人心魄的叫声。高台上,一位颈脊高耸发髻高束须眉垂肩的老道巍然端坐闭目修行,拂尘舒缓地撒落在肩头。
“师祖,有人跳崖!”一名道童匆匆来报。
“告知扶摇子。”老道稳如磐石,面色如初,双目眯成一条缝。
“师叔去了,不管用。”道童轻语如风。
“何人跳崖,非得贫道出马?”
“扶风马氏凌虚。”道童应道。
“是她!”老道猛地瞪大眼睛,嚯地从高台跃下,闪身飞出殿门,快如旋风,轻如烟尘,须臾间,便耸立山亭道口。
“舍身崖。”道童自知功力尚浅,眼见师祖行走如飞,难以跟上,急忙高呼。
老道从后门飘然而出,越过中台,直奔西台而去。
偌大一个紫霄宫徒留道童一人,气喘如牛地紧随,眼前似乎还晃动着师祖那衣袂飞舞的身影。
“放开我,让我去死!”一名俊俏秀丽的年轻女子悬身于万丈陡崖,剧烈地扭动着身体,意图挣脱扶摇子紧抓不放的右手。
“贫道慈悲为怀普渡众生,岂能轻言放弃。”扶摇子对着马凌虚轻轻摇头,双目死死地盯着她的眼,脖颈青筋暴绽,额头汗珠迸出,啪嗒啪嗒滴落在马凌虚那张白净如脂的小脸上。
“她若执意,无人能阻,各安天命,由她去吧!只怕亏了马折冲的一片苦心!”老道骤然而至,漠然地望着悬崖边的一幕,声如洪钟,扼腕叹息道。
“啥!?师祖,你竟然让师叔放手?”空灵子愕然,箭步而至,探身向前,跃跃欲试,急于接替扶摇子。
听了老道的话,马凌虚泪如泉涌,想到祖父,不再挣扎,扶摇子趁机发力,将她拉上来。
众人长吁一口气,蔚然叹息。
老道怫然变色,厉声呵斥道,“你虽是俗家弟子,但入了崆峒道观。你祖父将你交给我们,自然是想让你学道练剑,光大扶风马氏门庭。入道五载,道行尚浅,但足以知深浅,岂能自寻短见,污我道门清静?”
马凌虚自知理亏,低头不语,眼帘下垂,心中却波涛汹涌,愤懑之情难平。
“也罢,当着众人面,你不愿讲,且随贫道来。”老道丢下话语,拂袖而去。
马凌虚泪眼朦胧,只好随行。
紫霄宫凌烟阁。
老道端坐高台,目光炯然地逼视跪在地上的马凌虚。
“说吧,道出缘由。”老道将拂尘甩向肩头,捋了一把白须,慈眉善目地问。
马凌虚肩头耸动,喉咙呜咽,不停地用衣袖揩拭双眼。
一盏茶功夫,她才朱唇轻启,“家父来信,让徒儿回休宁。”
“你是俗家弟子,入观修行练剑五载,虽未登峰造极,但也颇有些基础,你若有心,回到休宁继续修道,未尝不可。何必要香消玉殒?”老道语气舒缓。
“师祖有所不知。家父催婚,徒儿不想嫁人,宁愿一死。”马凌虚解释道。
“罪过罪过!”老道紧闭双目,喃喃而语。
良久,老道睁开双眼,缓缓言说,“本是你的家事,贫道无权干涉。可是,眼见你寻死觅活,自然不能袖手旁观。发肤父母,自当遵从父命。你如此抵触,想必定有难处。当初,你来崆峒,是你祖父从关山遣送过来的,要不,我让空灵子送你回东京,如何?”
听闻此言,马凌虚豁然顿开,眼前猛然出现一道亮光,闪现无限希冀,急忙应道,“好!徒儿愿听从师祖安排。”
“回去准备下,明日清晨即刻启程。”老道对着她挥了挥手。
“谢师祖。”马凌虚面露喜色,款步迈出凌烟阁。
翌日五更天,东方晨曦初显,马凌虚早早起床,拜别诸位师父师兄,肩挎布包,来到紫霄宫前院,面北而跪,虔诚拜别。起身,已然花容尽失泪撒满襟。
马凌虚正要从山亭道口下山,忽听身后传来空旷缥缈之音:“凌虚,且慢!”
马凌虚回头循声望去,大为惊骇。
须臾之间,原本空寂无人的庭院,竟然站了数十人。为首一人,正是师祖飞虹子。身后跟着师父飞绥子、师兄扶摇子、空灵子、栖霞子等人。
“师祖!”马凌虚激动万分,只叫了一声,便迷蒙了双眼,哽咽了喉咙。
“今日别离,何日重逢。道院简陋物资匮乏,没有好礼相送。这把宝剑,乃金仙公主所赐,转赠于你,回到东京,但愿对你有所帮助。”师祖将宝剑交到马凌虚的手上。
马凌虚想要拒绝,被师祖伸手制止。
飞绥子上前,交给她一把拂尘,“此乃我崆峒独门奇兵,既可防身,也可装饰。”
“师祖!师父!师兄们!后会有期!”马凌虚鞠躬施礼。
“快快去吧!代贫道向折冲大人问好!”飞虹子挥手告别,目送马凌虚和空灵子一步一回首地走下山道。
两人俗装,一前一后穿行于月石峡的深涧幽谷中,耳畔啾啾鸟鸣,脚步声哒哒伴随,一炷香功夫,便抵临弹筝湖。
清风拂面,吹皱一池春色,霞光万丈,波光粼粼,湖面仿佛洒满金子。
解缆泛舟湖面,顺泾水东去。晨风将秀发吹起又放下,衣袂飘然若仙鼓风而飞。两岸危崖耸立,虬然怪柏攀附。猿跳雉鸣,鹰击长空,船头如同一把利剑,劈开碧波万顷,扬起烟雾迷蒙,氤氲而生。轻舟风驰电挚,直扑广成驿码头。
二人弃舟上岸,拾步而上,来到驿站门前。院门竟然洞开,款步走出一位中年男子,对着马凌虚拱手寒暄,“下官在此恭迎小姐!”
“您是......”马凌虚蹙眉端详片刻,试探性问道。
“关山牧监马休。”男子自报家门后,指着身后另外一名男子介绍道,“这位是广成驿长刘厚。”
“卑职见过小姐。”刘厚拱手道。
“两位大人客气了!吾非朝廷命官,怎敢受二位大人抬举?”马凌虚回礼道。
“吾等受折冲大人恩惠,才有今日富贵。折冲大人有吩咐,岂敢慢待?”马休毕恭毕敬。
马凌虚顿悟。
“折冲大人让吾等速送小姐回东京。”马休指着院子里的一辆马车对马凌虚说,“请吧!”
“谢牧监大人恩情!我不习惯乘车,骑马即可。”马凌虚婉言谢绝。
马休牵过两匹马,交给马凌虚和空灵子,给了她一张过所和关山武解状,还有一包碎银,直直地望着她,催促道,“此行山高路远,小姐路上小心!”
“牧监大人,我哥怎么没来?”马凌虚忍不住问道。
“哦!他去了陇右。”马休敷衍道。
“谢过牧监大人,告辞!”马凌虚将剑背在身后,飞身上马,左手执辔,右手猛抽马身。枣红马发出一声长鸣,四蹄腾空,如同飞矢离弦,向着东南方向的凤翔郡疾驰而去。
“师妹,到凤翔,停留一日吧,我想见识一下关中的富庶华贵。”空灵子说。
“聋还是傻?”马凌虚嗔怪道,“你没有听到牧监大人的话?”
“听到了。离开广成驿,就是你我的天地,他怎能知晓咱俩的行踪?”空灵子笑道。
“别忘了,人家怎么知晓我们下山的。”马凌虚目视前方,策马疾驰,不动声色地说。
“哦,也是!”空灵子抓了抓脑门,傻笑道,“准是师祖和师父出卖了我们。”
“我祖父出面,他们有的选吗?”马凌虚白了他一眼,催促道,“快走,不要耽误行程,天黑前,我们必须赶到凤翔郡。”
“好嘞!”空灵子猛地一抽马背,追了上来。
时近午时,艳阳高悬于东南天际,俯瞰着驿道上疾驰的两人,连续赶路两个时辰,马行关山东麓雷音山,人困马乏,空灵子再次提出要歇息喝水。
马凌虚勒住缰绳,在溪边等候,突然转身,纵马沿千河上溯,一头扎进关山腹地。山势料峭,怪石嶙峋,峡谷宽谷首尾相连,溪流深潭如珠丝穿。
“师妹,走错了!”空灵子在后面紧追不舍,急的大呼,“我们应该沿千河南下而不是西上!”
“走你的路,少管闲事儿!”马凌虚呵斥道。
日上中天,终于穿过最后一道峡谷,越上一块平川,眼前豁然开朗,展现出大片起伏和缓的塬坪,绿草如茵,林木稀疏,骏马成群,时而仰望蓝天,时而低头吃草,仿佛来到了塞外,好一幅舒缓恬静的草原风光。
“师妹,这就是关山军马场吧,这么大!”空灵子忍不住惊叹。
马凌虚没有吱声,继续纵马前行,在辕门外下马,徒步进入牙账。
“虚儿,你不是去了凤翔,怎么......”马休大为惊讶,从坐塌上弹起。
“我哥哩?”马凌虚没做解释,冲进牙账深处,四处找寻。
“我不是告诉你了,你哥没在这儿,他被哥将军派去陇右刺探军情。”马休有些不快。
“见不到我哥,我就不走了!”马凌虚径直坐到案榻上,将双腿高高地翘到案几上,耍起了死皮赖。
“哎呀!姑奶奶,你这是何意?”马休双手一摊,额头直冒汗,“我没有骗你,你在军马场也找过了,你哥真的走了!”
“那你就收留我呗!”马凌虚嬉皮笑脸地说。
“小姐,这可万万使不得呀!折冲大人说了,让小的即刻遣送你回东京,你要是赖在这里不走,岂不是让小的为难嘛!”马休大惊失色道,“你也知道,关山是皇家军马场,少有女眷逗留,前些年,李牧监收留你,已经是看在折冲大人的颜面上破例了!你就不要再为难小的了!”
“那行!我走!我走还不行吗?”马凌虚很生气,猛地站起,怒冲冲出了牙账,纵身上马,一个俯冲,直抵千河官道。
越关山,依千河而下,直抵凤翔郡城。